离开那天的风很硬。1970年冬季,征兵名册传到马家沟大队,张玉成心里像被什么点着。他报名、体检、政审,一路顺畅,终成一名解放军战士。告别那天,队里备了一辆毛驴车送他到公社路口。马队长攥着他的手,眼眶发红,叮咛他到了部队要顶得住、干得好;“妈大妈”塞来一包热乎的白面饼;赤脚医生马秀红有些羞涩,递给他两双亲手纳的鞋垫、一卷纱布和医用胶布,还轻声道谢,说他此前送给她的两本医疗卫生知识书对她很有用。乡亲们蜂拥着把他送出村口,话不多,却满是牵挂。张玉成坐在车上回望,三孔新窑洞、南坡那棵老杜梨树、提着旱烟锅的刘大叔、围着围裙的刘婶,像被北风吹淡的影子启云科技,一步步退到了地平线外。
与多数插队青年一样,参军几乎是出路的代名词。那几年,城市学生被集体输送到农村落户,吃工分、下地干活,往往一去就是几年。能抽身的两条路,一是考学(在当时几乎封闭),二是入伍。张玉成选择了后者。部队里,他吃苦肯拼,第三年就提了干。后来转业,他回到北京,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。但他把马家沟叫作“第二故乡”,隔年就回,看看马队长、妈大妈,看看刘大叔刘婶,也要站在南坡下仰望那棵梨树一会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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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时间拨回到1969年1月17日。北风裹着细雪,十五岁零八个月的张玉成,在北京车站拥抱父母又匆匆抽身,和同学一起登上驶向陕西的知青专列。列车颠簸两天一夜,停在了铜川车站——当时的铁路尽头。第二天转乘解放牌卡车北上,一晚住延安,第三天下午,车子终于在延安地区马家沟大队的土路口停下。
九名北京知青被分到马家沟一队。队长抱歉地说,住处还没来得及收拾,先在老乡家暂住,等天暖了,给他们打新窑洞。张玉成和同伴李梓翔被安在刘大叔家,与刘家的大小子刘根旺挤在一孔不大的土窑里。炕占了半间,三个人一铺炕,夜里风穿窗纸,少年的想家来得猝不及防,枕巾暗暗湿了一角。乡下人心软得快,过了几天,刘大叔刘婶见他腼腆勤快,话也多了起来。
与谁同行、与谁比肩,常常影响一个人的适应速度。九名知青里,李梓翔是小组长,遇事沉稳,善于张罗;刘根旺生在沟壑地里,力气大,不多话;张玉成年纪最小,手脚麻利,却不爱开口。三个人同炕而眠,白天一个田垄一个田垄地拉着干,慢慢学会了彼此的节奏。
沟壑、风沙与饭碗
陕北的黄土梁峁,远看像静止的波浪。土多,肥不多,雨水少,风却很勤快。这样的地理,直接写进了人们的饭碗里。村里一年到头,常吃的是糠团子、菜团子。碰上好日子,能蒸几个纯玉米面的窝头就算奢侈。刘婶总把“好的”往知青碗里拨:半高粱面半玉米面的发面团子、仅存的洋芋和酸菜,炖一小锅热乎的,端进来让孩子们多夹几筷子。她家人仍然用力嚼着硬得发响的糠团子。这样的分配没有谁明说,村里却都有默契——客人来了,先让客人吃饱。习俗背后有一种朴素的伦理:外来的娃娃离乡背井,理当被照拂。
春天一到,活计像被笼头解除的牲口,猛地扑面而来。天蒙蒙亮,张玉成跟社员挑粪上坡,扛着老镢头开荒。黄土塬的坡陡,一脚虚踩下去,人就向下栽。他肩头破了皮,手上磨出泡,心里却不肯认输。马队长见他小,便劝他歇歇,别硬扛。张玉成偏摇头,心里打定主意:既然来了,就不能当个稚气未脱的“娇娃娃”。
工分是那个年代的“工资”。一天劳动结束,记工员在本子上划道杠,能分多少粮,基本看它。那次他因蝎子伤耽误了半日劳动,马队长特意嘱咐记工员,三个小伙子的工分一个也不扣。队长心疼人,也明白知青的体面要护着。规则之内留一点温度启云科技,村里风气也就顺了。
三孔窑洞与一种默契的生活
春播告一段落,队长兑现了“打新窑”的话。他带几名能干的社员,挑了个向阳的坡面,天不亮就开工。不到一月,三孔新窑洞起在土崖上,灶台、土炕一应俱全,知青点正式成形。搬家的那天,乡亲们来凑热闹,妈大妈端来了十几个鸡蛋,说得像叮咛又像宣示:你们都作我家的孩子,有啥难处就说。陕北村庄把陌生人纳入的方式简单而质朴,鸡蛋、热水、几句笨拙的关心,就足够了。
细碎的日常里,温暖往往藏在不显眼的动作里。有一次张玉成的棉袄袖子划了个三角口,刘婶瞅见,抄起衣裳就回屋。过一会儿又拎出来,补了一块颜色相近的粗布。缝得不工巧,却耐穿。少年穿上衣服,心里明白了一件事:在这块土地上,有人把你当自己人。
羞怯与疼痛:蝎子的教训
第二年入秋,日头仍毒。午饭后,张玉成照例跑到知青点南坡的老杜梨树下乘凉。草苫一铺,树荫里凉气渐浓,他刚打盹,一阵火烫般的刺痛从裤裆处窜起,像烙铁贴皮。他惊叫一声跳起来,手忙脚乱地扒裤子,地上掉下一只差不多拇指大的蝎子,尾巴一翘,一晃就钻回了草丛。
他被疼得眼泪直冒,捂着裤裆跑回知青点。小组长李梓翔正在门口收拾农具,一眼看出大概的缘由,喊上另一名男知青王小军,一左一右把他架去大队赤脚医生那里。马秀红,刚初中毕业不久的姑娘,前阵儿在公社卫生院培训过,见状忙让坐下问病情。偏偏这时,少年人的羞怯比疼痛更有力——张玉成一见接诊的是姑娘,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,挣脱要走,说什么也不肯当着女医生的面检查。
马秀红很为难,只好建议他们去公社卫生院。马家沟到公社八里路,都是高低不平的土道。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赶过去,已是下午两点多。更巧的是,坐诊的仍是女医生。情况又重演了一遍。医生干脆利落地递出酒精和碘酒棉球,说蝎蜇并无特效药,关键是消毒,若明日仍肿痛再来。
当夜,疼痛翻了倍,肿胀在私密处鼓起一团,紫得像个小茄子。李梓翔又去叩马秀红的门,她从药箱里抓出几片止痛片与消毒棉球,让他先顶一夜。第二天一早,马秀红背着药箱到了知青点,红着脸把药递给张玉成,让他自己清洗处理。到中午,疼痛总算退下一大截,他下午便跟着社员下地干活。后来村里人见了他难免打趣几句,说蝎子怎么偏偏挑那地方下口。张玉成每次听到,都红着脸闪开去。这件事,他后来记作十八岁时第一次领教陕北蝎子的厉害,疼的不仅是肉身,也是一段少年的面子。
小科普:赤脚医生的制度设计,正是为这种时刻而生。县、社、队三级医疗网在当时覆盖乡村,村队培养识字、肯学的青年作基层医护,定期到公社卫生院短训,背着药箱走村串户。资源有限、经验不足,却能把基础医疗送到地头。张玉成的小风波,正好印证了这张网络的运作方式:先由队医处置,必要时上转到公社;药不见得多,但消毒和止疼就能挨过最难熬的一夜。
开往陕北的两种车
与蝎子相对的,是车轮。张玉成到来的第一天,就被两种车刻在了记忆里。一种是铁道尽头的告示——北京到铜川的知青专列,颠簸两天一夜,窗外风景从砖瓦房变成了土墙,从杨树变成了刺槐;另一种是解放牌卡车,铁皮车厢里坐着一群同龄人,尘土混着笑声,北上过延安,夜宿一间借来的房子,第三天下午终于到了马家沟。铁路通向城市的心脏,卡车通向乡村的肌理。对当时的知青来说,前者象征着离开,后者意味着到达;一个以终点为名,一个以起点为荣。
窑洞与队伍,谁更像学校
三孔新窑洞建成后,知青点的“课堂”就开了。有人教他砍柴挑水、打灶烧火;有人教他辨云看天、掌握开镢的角度;有人在夜里围着炕头讲延安旧事,讲坡地修梯田的门道。马队长像个班主任,话不多,安排要紧工序,拎得清轻重缓急;妈大妈像后勤,谁病了、谁衣裳破了、谁嘴里馋,心思都在她眼里。与张玉成相比,李梓翔略年长,遇事先安抚后处理;刘根旺生在此地,对黄土坡的脾气更熟。人和人互补的地方,恰好搭起了日常的秩序。用今天的话说,那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学校,课程表上写着“活着的知识”。
工分制的另一面,是礼物和情分。妈大妈捧来的十几个鸡蛋,算不上贵重,却在“知青—村庄”的关系上画了一道含糊的横线——你们不再只是客人,也成了自家娃娃。后来张玉成参军,刘婶把白面饼包好,一边塞进他手里,一边嘱咐路上饿了就吃。马秀红低声道谢,回赠的鞋垫朴素实用。礼物在这个场景里既是情感的载体,也是“体面”的交换:你帮我学医书,我帮你走远路,彼此都被看见、也被尊重。
从少年到军人,出口与回望
参军的决定,并不只是为了离开。日复一日的劳动,让张玉成明白了“吃一口馍要几个人把关”的道理,也让他对“组织纪律”有了天然的接受度。入伍后,他刻意把在村里练就的硬脾气和耐力带进新环境,第三年便提了干。那些在陕北培育出来的品质——少说话、多干活,遇见难堪先顶住,遇见疲惫不认怂——在军营里恰是被鼓励的。
转业回到北京,他像许多同代人一样,把个人生活一点点安顿妥当。有了工作和家庭后,他却没把马家沟放下。隔几年回去一趟,他总爱先去看窑洞,再去南坡看那棵老杜梨树。树还是那棵树,知青点的土灶台不知已换了几茬锅。乡亲们见到他,像当年一样热络,把他围在当中问寒问暖。这不是“忆苦思甜”的重演,而是某种双向确认:城里来的娃娃当年没躲赖,也没丢老乡的脸;乡下人对他好,不是为了什么回报。人与人的信任,在这样的往返中变得具体。
知识补白:知青、工分与“再教育”
“上山下乡”把一批城市青年送去农村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。这不是一句口号就能解释清楚的事。再教育的外壳之下,是国家在某一阶段的就业与社会治理安排;落在个人身上,则是命运的拐弯处。工分制度让劳动与口粮挂钩,一天之内的每一铲土、每一担水都在账本上有痕。知青初到,体力、生手、观念都要重新磨合,“再教育”更多意味着向土地学习“资源稀缺”的逻辑和“协作互助”的本能。
医疗线的末梢与人情
马家沟的赤脚医生体系,是那个年代医疗布局的末梢神经。马秀红刚从公社卫生院培训回来,知识有限,态度认真。蝎蜇这样的急痛,她能给出“消毒—止痛—观察”的主线方案;而“尴尬与羞怯”这种在人之常情里的变量,只能靠同伴和时间去消化。八里路的土道、两位女医生的接力、夜半的止疼片,连成了一条看得见的救援链。它不光救疼,也救少年人的面子,让他第二天还能扛起镢头下地去。
再回到那个冬天
当毛驴车把他送到路口,西北风钻进衣领,他再回头看了一眼村庄。少年人的心从来不是铁打的,它会被鸡蛋、补丁、笑声、戏谑和忠厚的眼神慢慢捏出形状。而等到他穿上军装、提了干、转业回京,这一切又好像都被折叠在胸前的口袋里——随手一摸,就能摸到当年的温度。张玉成常说,马家沟是他的第二故乡。站在那棵老杜梨树下,他像对一位老朋友那样问候:我回来了。树不说话,风在枝叶间作答。
回望这段旅程,少年从北京车站出发,坐两天一夜到铜川,铁路到此为止;再挤上解放牌卡车,夜宿延安,第三天下午才到马家沟;先在刘大叔家借住,三人同炕,春天挑粪开镢,肩头磨破了还不肯歇;新窑洞建起,妈大妈送来十几个鸡蛋;南坡树荫下打盹,被一只拇指大的蝎子蜇得眼泪直掉,不肯让女医生检查,硬撑着走了八里路到公社卫生院,再靠止疼片熬过一夜;第二天医生背着药箱上门,他自己低头消毒,下午又去地里出工;冬天征兵,他顺利过了体检和政审,扬手告别,带着乡亲们的叮咛离开。后来他在部队第三年就提了干,转业回北京立业成家,而那些年和人的痕迹,一直刻在心里。
这段故事不借宏大叙事作背景启云科技,也能看清彼时的国家与个体如何彼此塑形。制度提供了车票、工分、药箱和入伍名额;人心提供了鸡蛋、补丁、鞋垫和叮咛。二者相加,才是一个少年成长为大人的完整路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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